长篇一 在暴风雨的夜里
长篇一 在暴风雨的夜里
In stormy night


 

 

反动学生李树仁和他的儿子

 

记念北京石油学院毕业集训运动四十四周年



李树仁是我们反动学生中年纪最大的一个,他死得很早,大约是2000年左右,是我们 十一个反动学生中第二个死的,仅晚于得精神病被遣还老家贵阳,流浪和死于街头 的范同明。 在我们这十一个人中李树仁的命运是非常悲惨的,因为他遭到的灾难是我们的双倍。 他在1957年的反右中被定为右派学生,被送北京郊区门头沟煤矿挖煤。 他在那里干 得很不错,得到了工人和干部的好评,60年被摘掉了右派帽子。 这时 石油学院付党委书记石申去门头沟参观,听说李树仁干得不错,起了恻隐之心, 问李树仁还愿意回学院去继续学业吗?李树仁说愿意。 这个选择使他犯了一生中无法挽回的错误。其实在共产党时代栽跟头的人又有几个 是真正反党的?掉入这个深渊的人往往都是对共产党的本质和中国社会的世故没有 足够洞悉和防备的人。 记得我初进石油学院时有个赵姓的中学同学,与我经常来往。 可是在上完第一学期时, 他对我说他想退学,参军到福建前线去。我非常奇怪, 他解释说别看现在风平浪静,大学中一旦搞起运动非常可怕。我还是不理解, 60年 到62年时期,因为饿肚子,大学中政治空气非常宽松,党员和积极分子都沉溺在跳 交际舞唱外国民歌的温柔乡中,校园中一片平静。我实在不能了解赵姓同学这种恐 惧感从何而来?何况他还出身工人家庭。 事实证明赵同学的顾虑和选择不是多余的, 他到了福建前线, 由于有文化, 很快就被调到技术兵种和晋升为军官。而对他的 话不以为然的我四年后成了反动学生。 李树仁吃了一次亏,显然没有懂得这个道理。像他这样右派摘帽的人,回到学校只 要有运动,就算他万分小心,也决无能逃脱被整的命运。毕业集训运动中,周围出 身不好的同学都在找立功的机会,如果要揭发,像李树仁这样的人就是立功的金矿, 对这种人投石下井, 对方无还手之力,是有百利无一害的事。在大家肆无忌惮的 挑衅和陷害下,李树仁又被定成了反动学生,批判时被讥讽为二进宫。但是李树仁 的所谓反党材料除了一首八句老干部体的诗外,什么也没有挖出来,这说明李树仁 平时确实还是非常小心的。可是小心有什么用呢? 那首诗是他写来纪念他的父亲去 世的,由于诗中气氛凄惨,被断句的一句句引出来作为李树仁对社会主义不满的证 据,实在是不讲道理到极点了。 再一次栽跟头的李树仁,完全在人生迷失了。恐惧使他完全丧失了自己的个性和性 格,对一切事情都没有了自己的主见,而以任你宰割的无奈来应对中国社会的残忍。 今天我回忆起他来,他的形象在记忆中已经淡漠到几乎没有,以至我连他的一个粗 略的线条都很难勾画出来。在与他共渡灾祸的八年中我想不起他说的一句话,一个 观点,一个意见,一个主张。每次我们讨论共同的事件时,他总是退缩到墙角上, 不说一句话,使我们忘了他的存在。但是却有一件事是例外,那一次它令我非常意 外,非常震撼,因为他完全不是我平时熟悉的李树仁,而变得我完全不认识了。这 就是我下面要讲的他教儿子背唐诗的事情。 1969年,我们十一个人的反动学生帽子都被摘除了,分配在农场当农工。李树仁和 一个农场工人的亲属结婚了。到1972年,也就是我们经过艰苦的努力,终于达成调 到大庆去工作的那一年,他的孩子已经三四岁了。我已经记不得是什么原因去到李 树仁家里的,好像是一次小聚会,有我,李延成,还有几个人。 可能是李延成在聚会上提起李树仁儿子能背唐诗,李树仁非常高兴的将儿子唤来给 大家表演。背的是唐朝诗人李绅有名的锄禾日当午。 但是他儿子显然那天情况欠佳,背了第一句后,就顿在那里,背不下去了。这时候 我看到了一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李树仁,他脸涨得通红,大声地吆喝着“下面呢?” 声音那么威严,那么认真,那么充满期待……, “锄禾日当午……” 孩子又回到了第一句。 “往下背啊!”李树仁声音更大了,“锄禾日当午……”孩子头上汗一滴滴流了下 来,声音中已经带着哭声了。 “汗滴,汗滴……”, “汗滴什么啊,往下背!” 李树仁的声音变成嘶喊了,像草原上一头受伤的狼…… 孩子吓坏了,大声哭了起来, “给我缩回去” 李树仁跳起来了,声音在咆哮; “哇,哇……”, “缩回去”狼疯了。 孩子的哭声被吞回喉咙中变成连续的抽泣和颤抖, “汗滴什么啊,往下背!” “汗滴,汗滴……”, 孩子抽不成声, 李延成有些于心不忍:“老李, 老李” 李树仁却像没有听到似的: “汗滴什么啊,往下背!” ……。 看着这个情形我心如刀割,也只有我们这样和李树仁处于同样地位的社会渣滓才能 感觉到,在这个残忍场面下面潜伏的残忍,才是真正的令人五内如焚的残忍,它远 远超过了李树仁对孩子呵斥表层意义上的残忍。当一个被社会糟蹋得千疮百孔的男 人, 一个成天在众人面前露着哀怜的目光在乞讨生活的男人,一个除了YES已经什 么也不敢思想的男人, 一个对自己的生命已经无所期望的男人,是什么力量, 什 么灵感,在这一刻令他苏醒,令他不顾一切,令他像疯狂一样坚持一个没有太大实 际意义的行为? 覆盖在这个行为的下面是一个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孩子父亲, 一个惧怕孩子将会重 韬自己同样命运的父亲, 一个对孩子将来充满担忧和绝望的父亲,在父爱的责任, 对对孩子歉疚的重重压力下,在面对一切的无可作为的疯狂中,他在无边无际的恐 惧海洋中去拼命抓一根稻草。 不是吗?除了背唐诗,李树仁又能为孩子做什么? 难道李树仁不明白这根唐诗的稻草在这个阶级斗争的社会中,又能于这个可怜的孩 子的未来命运何补? 对于那个社会来说一个反动分子的后代的前途和命运是不需要 任何算命师去预卜的,而其将来在学校中的被歧视,在职业上的无出路,在运动来 时的被围攻,这一切都是在前面等待着这个孩子的必然要发生的事情。这就像北大 荒一望无际的白皑皑的雪原,我们站在1972年的台阶上可以将它的远处一目尽收眼底。 作为一个无能帮助孩子的父亲,一个愧对孩子的父亲,一个对孩子的将来深深忧虑 的父亲,这一刻看到的正是李树仁抓住唐诗的稻草在无穷的恐惧海洋上的乱扑腾。 我离国后再也没有见过李树仁,1999年听说他得了癌症,于世不久了。然后收到李 延成寄来的一张照片,是李树仁在化疗后知道自己为时不多,与几个老同学一起照 的永别照。照片上他戴着一个大棉帽子,非常刺眼的站在照片的中央位置。这个一 生从来没有在中央位置待过的男人,在走进死亡大门的前一刻,站到了照片中心最 显眼的位置。 我也不知道他儿子最后的情况,我想应该比我们站在1972年时代的台阶上看过去的 凄惨前景要好得多。中国强人毛泽东死后,胡耀邦大刀阔斧地将我们这些贱民解放 了,而此后的另一个中国强人邓小平只是致力于怎么将他们的后代搞到世界级的富 豪,而对怎样折磨贱民和他们的后代兴趣不大,所以我想李树仁的儿子应该比他的 父亲幸运,他现在情况应该比父亲李树仁的一生好过多了。 我在这里仅以以上非常单簿的文字纪念难友李树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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